发表时间: 2025-07-13 23:36
蚩尤与黄帝
蚩尤与黄帝的“涿鹿大战”是中国远古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。正是由于这次大战中黄帝战胜了蚩尤，才奠定了华夏国家的根基，使他成为五帝之首。从此，在有关的文献记载中，蚩尤的形象成了暴君和乱贼，是相当丑恶的。《广雅·释诂》云：“蚩，乱也。”
《方言》：“蚩，悖也。”（西汉）扬雄：《方言》卷十二。一说“尤”同蚘，腹中之虫，很不雅观。《尚书·吕刑》的记载更加详细，可为此类观点的代表：“蚩尤惟始作乱，延及于平民，罔不寇贼，鸱义，奸宄，夺攘，矫虔。苗民弗用灵（令）制以刑，惟作五虐之刑曰法。杀戮无辜，爰始淫为劓、刖、、黥。越兹丽刑并制，罔差有辞。”这是周穆王叙述刑法的源流时，首先提到的“古训”，说蚩尤作乱，以酷刑杀戮统治苗民。把蚩尤、苗民都说得很坏。蚩尤原为“九黎之君”，是九黎部落联盟的首领，与轩辕黄帝发生了矛盾，被史家看成是“作乱”。司马迁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说：“蚩尤作乱，不用帝命，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，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，遂禽杀蚩尤，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，代神农氏（炎帝），是为黄帝。”
这些都是正统史书中的记载，已经把神话人物历史化了，并以正统观点使蚩尤成了暴虐无道的乱贼。事实上，蚩尤不仅是一个古史传说中的历史人物，同时也是一个有怪异神力的神话形象。据《龙鱼河图》记载：
黄帝摄政前，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，并兽身人语，铜头铁额，食沙石子，造立兵杖刀戟大弩，威震天下。诛杀无道，不仁不慈。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。黄帝仁义，不能禁止蚩尤，遂不敌，乃仰天而叹。天遣玄女授黄帝兵信神符，制服蚩尤，以制四方……（北宋）李昉：《太平御览》卷七十九引《龙鱼河图》。
《汉学堂丛书》中的《龙鱼河图》略有不同，说：
黄帝之初，有蚩尤兄弟七十二人，铜头铁额，食沙石，制五兵之器，变化云雾。（清）黄奭辑：《汉学堂丛书》引《龙鱼河图》。
虽“七十二人”与“八十一人”有异，但皆为“多”之约数、九的倍数，其内涵是一致的，说明蚩尤是一个相当大的集体的代表，是一个具有很大神性的怪异人物。古书上这类记载很多，如《归藏》：“蚩尤出自羊水，八肱八趾疏首。……”（唐）徐坚：《初学记》卷九引《归藏·启签篇》。
《述异记》载：“有蚩尤神，俗云：人身牛蹄，四目六手。今冀州人掘地得髑髅如铜铁者，即蚩尤之骨也。今有蚩尤齿，长二寸，坚不可碎。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，头有角，与轩辕斗，以角觝人，人不能向……”
显然，这种“铜头铁额”、“八肱八趾”、“人身牛蹄，四目六手”、“食沙石子”等形象是非常怪异的，而《龙鱼河图》又说蚩尤“制五兵之器，变化云雾”，则又非常厉害，以致黄帝也打不过他，只好去祈求上天神灵的帮助。《山海经·大荒北经》载：
蚩尤作兵伐黄帝，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，应龙蓄水。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。黄帝乃下天女曰魃，雨止，遂杀蚩尤。《山海经》卷十七《大荒北经》。
《龙鱼河图》还说，在此大战中因黄帝仁义，“遂不敌”蚩尤，“乃仰天而叹。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”，这才制服蚩尤。又《黄帝问玄女战法》云：
黄帝与蚩尤九战九不胜。黄帝归于太山，三日三夜，天雾冥。有一妇人，人首鸟形，黄帝稽首再拜，伏不敢起，妇人曰：“吾玄女也，予欲何问？”黄帝曰：“小子欲万战万胜，万隐万匿，首当以何起。”遂得战法焉。（北宋）李昉：《太平御览》卷十五引《黄帝问玄女战法》。
又《黄帝问玄女兵法》亦云：“黄帝攻蚩尤，三年城不下……”（北宋）李昉：《太平御览》卷三二八引《黄帝问玄女兵法》。“九战九不胜”、“三年城不下”，可见蚩尤是个很强大的对手，其力量与黄帝不相上下，或比黄帝更强。黄帝只有求女神帮助才得到胜利。从此次战争的记载可以看到蚩尤有神话形象，他不仅“兽身人语，铜头铁额”、“人身牛蹄，四目六手”，而且可以“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”；还可以“作大雾，弥三日”，黄帝令风后做指南车才战胜了他。不仅蚩尤有神性，黄帝也有神力，可以给风后等神下命令。
由此可见，蚩尤不仅是古史传说中的历史人物，而且也是一个神话人物。“蚩尤神”不仅在后世一直受人供奉，而且就在当时，也是被看成“不死”之神，威震天下的。上引《龙鱼河图》记载黄帝得玄女兵信神符而擒杀蚩尤之后：
（蚩尤没后）天下复扰乱不宁，黄帝遂画蚩尤形象，以威天下，天下咸谓蚩尤不死，八方万邦，皆为殄服。（北宋）李昉：《太平御览》卷七十九引《龙鱼河图》。
于此可见，“蚩尤神”威力之大，不只在九黎部落之内，而且“天下”、“八方万邦”，都对他非常崇敬，使得黄帝都要画出他的神像，才能服天下。后来蚩尤神更演变为可管下雨、农耕与疾病。
《春秋繁露·求雨》载：“夏求雨……其神蚩尤。”
梁代任昉《述异记》更记录了南北朝时期华北汉族人民祭“蚩尤神”的情况：
今冀州有乐名“蚩尤戏”，其民两两三三，头戴牛角而相抵。汉造角觝戏，盖其遗制也。太原村落间，祭蚩尤神，不用牛头。今冀州有蚩尤川，即涿鹿之野。汉武时，太原有蚩尤神昼见，龟足蛇首；主疫，其俗遂立为祠。
此书还说：
涿鹿今在冀州，有蚩尤神，俗云人身牛蹄，四目六手。（南朝·梁）任昉：《述异记》卷上。
更说明，在曾经大战的涿鹿，冀州人长久地祭祀蚩尤神，其他地方如太原、朝鲜也祭蚩尤神（南朝·梁）任昉：《述异记》。此文曰蚩尤神主疫治病，此俗后传至朝鲜。据《东国岁时记》载，端午节时王家“观象监本朱砂，榻天中赤符，进于大内，贴门楣以除弗祥。卿士家亦贴之。其文曰：‘五月五日，天中之节，上得天禄，下得地福，蚩尤之神，铜头铁额，赤口赤舌，凡四百病，一时消灭。急急如律令’”。端午祭蚩尤除疫也。，其为神话人物当无疑问。轩辕的形象亦复如此，不只是历史人物，而且也是古代神话形象。
蚩尤的战神形象
蚩尤是什么样的神呢？
在古代，汉族主要是把蚩尤作为英武的战神加以崇拜的。
古人往往把劳动发明的文化英雄崇拜为神，这是对超常的劳动创造能力的崇拜，是对新的科学技术的崇拜之人格化。大约因为蚩尤部落最先使用金属武器，在战争中大显神威，所以经神话思维的作用，蚩尤就被幻想为“铜头铁额”的神化人物，而且还“人身牛蹄，四目六手”，神通广大。《尸子》云：“造治者，蚩尤也。”（北宋）李昉：《太平御览》卷八三三引《尸子》语。《世本·作篇》曰：蚩尤“以金作兵器”，金即铜。《管子·地数》《山海经》均说蚩尤铸金为“剑铠矛戟”等“利器”。
秦始皇、汉高祖都立祠祭奉蚩尤，把他作为战神、“兵主”，加以崇敬，以利战事。《史记·封禅书》载：
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，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，求仙人羡门之属。八神将自古而有之，或曰太公以来作之。……其祀绝莫知起时，八神：一曰天主，祠天齐，天齐渊水，居临菑南郊山下者；二曰地主，祠泰山梁父。……三曰兵主，祠蚩尤，蚩尤在东平陆监乡，齐之西境也；四曰阴主，祠三山；五曰阳主，祠之罘；六曰月主，祠之莱山……七曰日主，祠成山……八曰四时主，祠琅琊。琅琊在齐东方。盖岁之所始。皆各用一牢具祠，而巫祝所损益，珪币杂异焉。（西汉）司马迁：《史记》卷二十八《封禅书》。
这里说蚩尤为“兵主”，主管战争大事，在八神之中列第三位，非常重要，其地位在阴阳日月四时之上，在岁首祭祀用贵重的祭品，非常隆重。这种祭祀“自古而有之”，“绝莫知起时”，可见其古老。大约黄帝时已见端倪，前引《龙鱼河图》曰：“制服蚩尤，（黄）帝因使之主兵，以制八方。”（唐）欧阳询：《艺术类聚》卷十一引《龙鱼河图》。后来黄帝又画蚩尤形象。直到宋太宗征河东，出征前一日，还“用少牢一祭蚩尤”（元）脱脱等：《宋史·礼志》之《军礼》。。
蚩尤的大墓在东平，是古代九黎人聚居的地方，当地的老百姓始终崇拜蚩尤，他们很可能是蚩尤九黎部族的后代子孙：
蚩尤冢，在东平郡寿张县（今山东阳谷县境内）阚乡城中，高七丈，民常十月祀之，有赤气出亘天，如匹绛帛，民名为“蚩尤旗”。肩髀冢，在山阳钜野县（今济宁县）重聚，大小与阚冢等。（清）孙冯翼辑：《皇览·冢墓记》。
这一记载与《史记》是一致的。东平在鲁西地区，不仅有高七丈的蚩尤冢，而且还有同样大小的“肩髀冢”，可见人民对战死的英雄的崇敬。而天空巨大的紫霞赤气“蚩尤旗”，更是神奇想象的产物，人们把蚩尤神化了。天上的星星是神圣之象征，蚩尤在神话中也是耀眼的星星：“司兵之星名蚩尤”（清）全祖望：《经史答问》卷八。，天上的彗星被说成是“蚩尤之旗”。《史记·天官书》载：“蚩尤之旗，类彗而后曲，象旗，见则王者征伐四方。”
蚩尤善战，对战争是有利的，所以在战争开始起兵时，要祭蚩尤。汉高祖刘邦也不例外。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载：“（众）乃立季（刘邦之字）为沛公。祠黄帝，祭蚩尤于沛庭，而衅（兴）鼓旗，帜皆赤。……于是少年豪吏如萧、曹、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两三千人，攻胡陵、方与……”在这里，刘邦把黄帝与蚩尤放在一起祭祀。《史记·封禅书》则说：“高祖初起，祷丰枌榆社，徇沛，为沛公，则祠蚩尤，衅旗鼓。遂以十月至灞上，与诸侯平咸阳，立为汉王。”这里只提“祠蚩尤”，而且保佑汉王打了胜仗。等“天下已定”，统一中国以后，汉高祖又“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长安。长安置祠祝官、女巫”，作经常的祭祀。（西汉）司马迁：《史记·封禅书》。
蚩尤与黄帝的臣属关系
汉高祖之所以把蚩尤与黄帝一起祭祀，也不是偶然的。他们之间的关系，除战争中的敌对关系之外，还有臣属关系。黄帝制伏蚩尤后，即“使之主兵”，让蚩尤当了军事大臣。
汉代古籍《越绝书》曰：
炎帝有天下以传黄帝，黄帝于是上事天，下治地，故少昊治西方，蚩尤佐之，使主金。《越绝书》卷四《计倪内经》，记谋士计倪言。
这里蚩尤仕于黄帝，为主管金属之冶炼官，辅佐少昊。少昊之地，在今山东曲阜一带，与九黎活动地区一致，此说有一定道理。可能是涿鹿之战以后，蚩尤族的一部分成为黄帝的臣属，主持金属兵器的制造工作。
齐国著名的宰相管仲则把蚩尤说成是黄帝的“六相”之首，是最大的臣子。
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，得大常而察于地利，得奢龙而辨于东方，得祝融而辨于南方，得大封而辨于西方，得后土而辨于北方。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、神明至。蚩尤明乎天道，故使为当时，大常察乎地利，故使为廪者……《管子·五行篇》。“使为当时”，一说为蚩尤管天父历法之官，与农业关系密切。
把蚩尤的地位抬得更高了，在这里，蚩尤已不是一般的大臣，而成了“明乎天道”的首相，“使为当时”的总理大臣。由此可见蚩尤地位之重要。黄帝因蚩尤而“明于天道”，说明蚩尤的文明程度比黄帝更高，很受黄帝重用。齐国人管仲如此记载，可能是齐国当地老百姓如此传说的吧。
无独有偶，《韩非子》也有类似的记载，但却更具有神话色彩：
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，驾象车而六蛟龙，毕方并辖，蚩尤居前，风伯进扫，雨师洒道，虎狼在前，鬼神在后，腾蛇伏地，凤凰覆上，大合鬼神，作为《清角》。《韩非子·十过篇》。
在黄帝“大合鬼神”的神圣队列中，蚩尤居前，在最前列，按《周礼》“六官”之例，该属“天官”尊位，与管仲的记载是一致的，但却完全是神话人物的形象，黄帝与蚩尤都是作为神话形象记载下的。韩非子是先秦故事的重要记录大家，这段神话故事当是很有意义的。
这类神话曲折地反映了远古的历史。在神话时代，氏族、部落之间的争斗异常剧烈、频繁，互相兼并、联合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。分久必合，合久必分，分分合合，化干戈为玉帛，化敌为友，不断融合。这也许正是中华民族不断扩大而建立起“协和万邦”的泱泱大国之关键所在吧。
蚩尤即炎帝（神农氏）吗
蚩尤与炎帝的关系是很复杂的。有种种不同说法，值得仔细研究。
有一种说法认为蚩尤即炎帝。著名历史学家夏曾佑、丁山、吕思勉等人都持此观点。主要根据是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所记黄帝与炎帝大战的“阪泉”，与黄帝大战蚩尤的“涿鹿”实际上是一个地方。《五帝本纪》原文是：
轩辕之时，神农氏世衰，诸侯相侵伐，暴虐百姓，而神农氏弗能征。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，以征不享。诸侯咸来宾从。而蚩尤最为暴，莫能伐。炎帝欲侵陵诸侯，诸侯咸归轩辕。轩辕乃修德振兵，治五气，艺五种，抚万民，度四方。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，三战，然后得其志。蚩尤作乱，不用帝命，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，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，遂禽杀蚩尤，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，代神农氏，是为黄帝。（西汉）司马迁：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。
这段话记载了两次大战，可以看出炎帝与蚩尤不是一个人物，但其记述亦有交叉之处。特别是后来的历史地理学家考证出涿鹿、阪泉的关系，使人感到两次大战实为一次。其主要根据是《水经注》关于涿水的记载：
涿水出涿鹿山，世谓之张公泉，东北流经涿鹿县故城南……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，留其民于涿鹿之阿，即于是也。其水又东北与阪泉合……《魏土地记》曰：下洛泉东南六十里有涿鹿城，城东一里有阪泉……《晋太康地理记》曰：阪泉，亦地名也。泉水东北流与蚩尤泉会，水出蚩尤城，城无东面，《魏土地记》称，涿鹿城东南六里有蚩尤城，泉水渊而不流，霖雨则流注阪泉……（北魏）郦道元：《水经注》卷十三《涿水》。
据此，丁山认为：
蚩尤泉即阪泉的支津，阪泉即涿水的支津，当然（黄帝）与炎帝的阪泉之战，可以说即与蚩尤战于涿鹿。由是言之，所谓赤帝（或炎帝），确即蚩尤了。丁山：《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》，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51年版，第394页。
即这两次大战实际上就是一次大战，则大战的主角炎帝与蚩尤就是一人了。夏曾佑先生说得更早，他在20世纪初期所写的《中国历史教科书》中即已指出：“蚩尤逐帝榆罔而自立，号炎帝，亦曰阪泉氏。”
《归藏》记曰：“古称黄帝与炎帝争斗涿鹿之野。”西汉贾谊也不止一次说炎黄大战是在“涿鹿之野”。（西汉）贾谊：《贾子·益壤篇》、《贾子·制不定篇》。对照《五帝本纪》，可见“蚩尤、炎帝，殆即一人；涿鹿、阪泉，亦即一役”。三位著名史家的考证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笔者想还可以再补充一些材料。蚩尤、炎帝（神农氏）都是以牛为图腾的。《帝王世纪》曰：“炎帝人身牛首，长于姜水。”（唐）徐坚：《初学记》卷九引《帝王世纪》。《帝系谱》曰：“神农牛首。”（明）陈耀文：《天中记》卷二引《世本·帝系谱》。这与蚩尤的图腾形象是完全一致的，蚩尤也是牛首牛蹄并有尖利的牛角的。前引任昉《述异记》即记载：“……蚩尤神，俗云人身牛蹄，四目六手……秦汉间说，蚩尤氏耳鬓如剑戟，头有角，与轩辕斗，以角抵人，人不能向……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，其民两两三三，头戴牛角而相抵。汉造角抵戏，盖其遗制也。”
这都说明蚩尤族是以牛为图腾的，炎帝（神农氏）也是以牛为图腾的，他们可能就是同一个部族的人，也可能就是同一个人——是部族的首领。如果把蚩尤、炎帝（神农氏）都看成是集体名词——部族的称号，问题即可迎刃而解了。
从古籍中，我们还可以找到蚩尤与炎帝同族而不同时的证据。如南宋罗泌《路史·后纪四》载：“蚩尤姜姓，炎帝之裔也。”而《遁甲开山图》载：“蚩尤者，炎帝之后，与少昊治西方之金。”（清）黄奭：《黄氏逸书考》所辑《遁甲开山图》。
综合以上资料，可以很好地解释两次大战的关系：先是黄帝与炎帝部族大战于阪泉之野，三战而胜之。蚩尤是炎帝族的后代，为了替炎帝报仇而与黄帝大战于涿鹿，战败之后，首领被擒杀而死，但蚩尤族的部分人则归顺了黄帝成为大臣。所以，炎帝与蚩尤可以同族而不同时，如《史记》所记，与黄帝的大战就可能进行了两次。
蚩尤与苗族
蚩尤是苗族的一位大祖神，在苗族人民心中有非常崇高的地位。至今在苗族的民俗中仍有许多关于蚩尤的重要活动。这是几千年的历史中顽强地保留下来的民族文化传统，是中国各民族特别是苗族历史发展的结果。
蚩尤神话是古史神话，虽有幻想成分，但却曲折地反映了历史，从中可看到古史的影子，其核心是古代苗族发展、迁徙的历史。所以它得到了历史学家们的高度重视。
从前文所引文献资料中可以看出，在中原地区（山东、河北、山西、河南等地）有许多蚩尤的遗迹和有关的风俗、神话传说，如冀州涿鹿蚩尤城、蚩尤神、蚩尤川、蚩尤泉、蚩尤齿、蚩尤戏，山东东平的蚩尤墓、蚩尤旗，陕西长安、江苏沛县有蚩尤祠，山西太原村落间祭蚩尤神。
汉武时，太原有蚩尤神昼见，龟足蛇首，主疫，其俗遂为立祠。（南朝·梁）任昉：《述异记》。
此外还有很多活的历史资料。如宋代文献所记“蚩尤血”：
解州盐泽，方二十里，久雨，四山之水，悉注其中，未尝溢，大旱，未尝涸。卤色正赤，在阪泉之下，俚俗谓之蚩尤血。（北宋）沈括：《梦溪笔谈》卷三。
解州在今山西省，其盐泽卤水色红，不随天气变化，非常神奇，被当地人看成是具有神性的蚩尤血。前引《皇览·冢墓记》说，蚩尤冢高七丈，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，而蚩尤姓阚，故其后代亦姓阚，他们每年十月都祭祀蚩尤。又《续夷坚志》云：
华州界有蚩尤城。古老言蚩尤阚姓，故又谓之阚蚩尤城，城旁阚氏尚多。（金）元好问：《续夷坚志》卷四。“华州”在今山东费县，“东北六十里”是古九黎部族活动之地。
由以上可知，蚩尤确为中国上古重要历史人物，是九黎部落联盟的重要首领。他所代表的九黎部落，活动在河北、河南、山东、山西等中原地区，他们首先发明农业、使用金属工具与武器，有很高的文化、很强的军事力量，与轩辕黄帝势均力敌，并且有密切的联系。蚩尤可能是炎帝的后代，而炎帝与黄帝乃同胞兄弟。《吕氏春秋·孟夏纪》载：“炎帝，少典之子，姓姜氏，以火德王天下，是为炎帝，号曰神农，死托祀于南方，为火德之帝。”据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，黄帝亦少典之子。炎帝与蚩尤曾先后同黄帝大战于河北涿鹿阪泉一带，大战之后，蚩尤族一部向南方迁徙，而许多人则留在北方，逐渐与黄帝族融合为一。所以他们保持着对其英雄祖先蚩尤的崇拜。
如今苗族依然有枫木崇拜的民俗，甚至以枫木为图腾。古文献中亦可找到根据，说明此俗与蚩尤有关。《山海经·大荒南经》云：“有宋山者，有赤蛇，名曰育蛇。有木生山上，名曰枫木。枫木，蚩尤所弃其桎梏，是为枫木。”
郭璞注云：“蚩尤为黄帝所得，械而杀之，已摘弃其械，化而为树也。”又云枫树即今枫香树。此传说与蚩尤血传说相似，都是源于蚩尤族人对蚩尤被杀一事的怀念而产生的一种艺术想象。枫树叶是红色的，正和蚩尤血相映照。此类记载颇多，如《轩辕本纪》载：
杀蚩尤于黎山之丘，掷械于大荒之中，宋山之上，其械后化为枫木之林。（北宋）张君房：《云笈七签》卷一百引《轩辕本纪》。
《述异记》更是记录了枫木成精，变为人形的灵怪传说：
南中有枫子鬼，枫木之老者，为人形，亦呼为炎枫。（南朝·梁）任昉：《述异记》卷下。
《南方草木状》则载：
枫人，五岭之间多枫木，岁久则生瘿瘤，一夕遇暴雷骤雨，其树赘暗长三五尺，谓之枫人。越巫取之作术，有通神之验。（晋）嵇含：《南方草木状》卷中。
枫木是一种灵木，人们对枫木的崇拜古已有之。而在苗族生活中，枫木的神性更强，《苗族史诗》中的《枫木歌》是整个史诗的核心部分之一，把苗族的来源、人类始祖都说成是从枫木中产生的。其主要情节如下：
远古枫树生出了原始女神妹榜妹留。妹榜妹留生下了十二个蛋。这十二个蛋中又生出了人类始祖姜央、龙、虎、雷公等等。
这里存在着枫树的图腾崇拜观念，也存在着卵生神话的观念。而卵生神话观念又与鸟图腾有一定联系，这些都和中国古代山东、河南一带的民俗文化有关。我们知道，殷商是有玄鸟图腾崇拜的，其祖先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始祖契。契是其母简狄吞食燕卵之后怀孕而生。炎帝姜姓和姜央同姓。蚩尤族九黎部落亦曾居住在今山东、河南、河北一带，他们有很多部落，也有许多图腾。“兄弟七十二人”或“八十一人”，正是说明其联盟中部落氏族之多。《竹书纪年》沈注曰：
（蚩尤）兄弟七十二人属于蚩尤各族，有熊氏、罴氏、虎氏、豹氏……诸氏。
在涿鹿大战失败以后，蚩尤为首的九黎部族曾受到多次征讨，被迫迁徙，有的向西，为犬戎、西羌，有的向南为三苗。他们的史迹是不少的。关于向西的一支，《拾遗记》云：
轩辕去蚩尤之凶，迁其民善者于邹屠之地，迁恶者于有北之乡。（东晋）王嘉：《拾遗记》卷十。
前引《遁甲开山图》已有“蚩尤者，炎帝之后，与少昊治西方之金”（清）黄奭：《黄氏逸书考》所辑《遁甲开山图》。的记载。《尚书·舜典》说舜“窜三苗于三危”。《孟子·万章》云：“杀三苗于三危。”《孟子·万章上》。
《地道记》曰：
秦州（陇西郡）首阳有三危，三苗所处。……鸟鼠同穴西有三危山，三苗所处是也。（东晋）王隐：《晋书》卷二《地道记》。
今敦煌县东有三危山，离千佛洞不远。西羌、西戎，似皆与苗民有关。犬戎是以犬为图腾的，苗民中亦有以盘瓠犬为重要图腾者。《后汉书·西羌传》载：“西羌之本，出自三苗。”根据考古发现，中国最早的铜器是甘肃东乡县出土的。而古西域中亚一带早在5000年前已发现了铜器。这也许同苗民祖先有关。《山海经·大荒北经》曰：
西北海外，黑水之北，有人有翼，名曰苗民。
《神异经·西荒经》曰：
西北荒中有人，面目手足皆人形，而胳下有翼，不能飞，有为饕餮，淫逸无理，名曰苗民。《神异经》旧题东方朔撰、张华注，《隋书》已有著录，被认为荒诞，但其神话幻想反映了民间传说的观念，有些受正统观念的影响。《大戴礼·用兵》把蚩尤说成：“庶人之贪者也，及利无义，不顾厥亲，以丧厥身。蚩尤贪欲而无厌者也。”《路史·后纪四·蚩尤传》更曰：“蚩尤被杀之后身首异处，以故后代圣人著其像于尊彝，以为贪戒。”《神异经·西南荒经》：“西南方有人焉，身多毛，头上戴豕，贪如狼恶……名曰饕餮。”饕餮的父亲是缙云氏。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：“缙云氏有不才子，贪于饮食，昌于货贿，天下谓之饕餮。”《史记·五帝本纪集解》引贾玄说：“缙云氏，姜姓也，炎帝之苗裔，当黄帝时在缙云之官也。”《左传·文公十八年》正义引《神异经》：“饕餮，兽名，身如牛，人面，目在腋下，食人。”此类古史神话资料都说明饕餮与蚩尤有关。
这些记载较简单，且带有正统思想的偏见，并不精确，更不全面，但却反映了苗族先民流向西北的历史事实，这是不可能凭空捏造的。
三苗的大部迁往西南，经过了多次的战斗与转移。《五帝本纪》汉代郑玄注曰：
有苗，九黎之后，颛顼代少昊诛九黎，分流其子孙为三苗国。高辛之衰又复九黎之德，尧兴又诛之，尧末在朝，舜臣尧，又窜之。后禹嗣位，又在洞庭逆命，禹又诛之。（西汉）司马迁：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。
可见，经过颛顼、尧、舜、禹的多次征伐，一步步把三苗赶到西南的蛮荒之地。关于其迁移路线，近年苗族学者唐春芳曾有专门研究论文《试论苗族的原始居地》，把苗族口碑、习俗资料与古文献对照研究，发现二者相当吻合。参见唐春芳：《试论苗族的原始居地》，《苗侗文坛》1995年第4期。
现今各地苗族丧礼仪式中依然有鬼师吟唱《引路歌》、把亡灵沿古代苗人迁徙路线上溯送回老家这一习俗。都说苗族老家在东方，有的说是“扬州杨县”，有的说是“黄河入海口那太阳升起的地方”。唐春芳：《试论苗族的原始居地》，《苗侗文坛》1995年第4期。这一带正是古代九黎活动之地，有众多蚩尤遗迹。蚩尤曾佐少皞，如今曲阜城中有少皞陵，是中国少有的金字塔形高大石墓。九黎部族兵败后被打散，不少人留在当地，逐渐与华夏黄帝族融合，在山东一带的九黎，后来就成了以鸟图腾为标志的殷商族，古属东夷。至今苗族称男子为yil，音夷。这里“夷”与“苗”并列，为苗族的族称。九夷中的“畎夷”，实为崇拜盘瓠龙犬图腾的湘西苗族的一支。古代“九夷”与“九黎”不但音近，在民族来源上也有密切关系。后来的“西南夷”之“夷”也与此有一定瓜葛。
留在中原的九黎与东夷其他部族一样，皆逐渐融合到华夏汉族之中了，而其余部分则举族西迁又折而往南，在湖北，即荆楚一带成为三苗。《韩诗外传》卷三载：“当舜之时，有苗不服，其不服者，衡山在南，岷江在北，左洞庭之波，右彭蠡之水。”
苗族先民后来又从荆楚地区西迁南进，分散在西南边疆云南、贵州、四川的山区乃至东南亚一些国家。
《苗族古歌》最后一部即为《跋山涉水歌》，歌唱苗族先民为追求美好生活而经过三条大河西迁到贵州的事迹，充满神话色彩，当时女性在生活中还起重要作用，可见其时代比较古老。有的古歌说苗族老家在“浑水河一带”，“浑水河”苗语为edfangxeb niel，意为“黄水浑水”，其实即黄河。西部方言区的苗族（在今贵州川临地区）把黄河的花纹绣在花衣上，表示不论迁徙到哪里都不忘老家黄河。今湘西苗族妇女绣的花边花带上有“骏马飞渡”图，苗族称其为“埋辽里清”，其意亦为“浑水河”，表示苗族先民骑马在黄河岸边奔驰。苗族先民没有文字，却在衣服上记载了这段古老的历史。苗族口传的历史也一样，《跋山涉水歌》所唱的三条大河：一条河“河水黄央央”，即为黄河；第二条河“河水白生生”，就是长江；还有一条河“河水青幽幽”，则为南方山清水秀的河流。唐春芳：《试论苗族的原始居地》，《苗侗文坛》1995年第4期。
如今许多苗族聚居区依然流传着蚩尤的古老故事，苗族人民对蚩尤大神充满了敬意和自豪。
西部苗族聚居区传说，远古苗民居住在黄河边的平原上，蚩尤从小离家，出去学艺，刻苦修炼，会用120种医药，成了可以呼风唤雨、起死回生的大神。当时有个垂耳妖婆，捉去了十八寨的老幼苗民。蚩尤设计杀死了妖婆，解救了十八寨苗民。数十年后，苗寨兴旺发达，发展成为八十一寨。蚩尤的九个儿子也长大了。一人管九寨，蚩尤成了八十一寨的大首领。后来妖婆之兄黄龙公攻打苗寨，被蚩尤打退，黄龙公虽多次失败，仍不罢休，又联合赤龙公，在雷王五子的帮助下，才打败了蚩尤。八十一寨苗民只好放弃平原，向太阳落的“鬼方”迁徙，渡过了黄河，长途跋涉，来到豺狼、鬼怪居住的“鬼方”。苗民吹笙、打鼓，把豺狼、鬼怪赶跑，开山种地，在这墨洋大箐居住下来。此外还有《蚩尤智斗饿虎》《蚩尤传神药》等传说故事，歌颂蚩尤作为苗家英雄远祖对苗族文化的巨大贡献。
各地苗族人民对蚩尤都念念不忘，非常崇敬。尽管苗族分布在贵川湘等三大方言区，语言支系甚多，有7个次方言、18种土语，但各地苗人都把自己的祖先称为“尤公”，在各种不同的方言土语中，“尤公”的称呼却惊人的一致。黔东南东部方言中叫老祖宗为“榜香尤”，湘西方言区则称“剖尤”、“九黎蚩尤”，而云贵川西部方言区更直接称“蚩尤”，不少地方有蚩尤庙，对蚩尤的祭祀是隆重的、经常的。湘西、黔东北苗族在祭祀祖先“剖尤”（或称“九黎蚩尤”）时，用竹篾编成山洞状，糊上纸，巫师坐洞中敲竹筒、摇铃铛，不能击鼓。据说当年剖尤战败退入洞中，击鼓易被敌人发现。黔东南有苗族史诗《榜香尤》在民间传唱，歌唱“第一位祖先”——香尤公的故事。人们在歌唱时或言谈中，听到榜香尤的名字都肃然起敬。转自江泽：《九黎、三苗与苗族》，《苗侗文坛》1994年第2期。
云南的马关、武定地区的苗族有“跳月”或“踩花山”的风俗，传说此俗的形成与蚩尤关系密切。当时蚩尤率领苗族先民抵抗黄帝东进，失败被打散之后，退入深山，为召集四方苗人前来会聚，蚩尤在山上树起高高的树杆，系上红腰带，令男女青年绕花杆欢歌跳舞，吹起芦笙，如此热闹的聚会吸引了众多苗人，于是重整旗鼓，又投入了战斗。此俗后来成为定期的歌舞盛会而流传下来，成为苗族传统节日。转自江泽：《九黎、三苗与苗族》，《苗侗文坛》1994年第2期。
总之，蚩尤作为苗族的“第一祖先”，始终受到各地苗族人民的崇敬与纪念，在苗族人民的生活、习俗及民间文艺中有许多表现。许多古史神话传说，尽管带有神话思维的幻想成分，却往往与古代文献资料不谋而合，充分说明民间习俗、民间文艺是具有较高历史价值的。它可以印证并补充书面文献，是活动的，也是更生动的历史资料，我们要善于应用它们。